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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编发按】

本文是任大援先生为纪念“欧洲来华传教士南怀仁诞辰400周年”而作,发表于《国际汉学》2023年第六期。任大援是原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副所长,深耕中、外文化思想史。1998年跟随刘梦溪先生创办《世界汉学》,秉持“为了中国,为了过去与未来,为了东方与西方”治学精神,独辟学术洞见与国际视野,在东、西文明对话中筑起思想的界碑。带着这份执著扛鼎后起之秀《国际汉学》。先后近四十春秋,任先生阐释传教士群体在“西学东渐”与“中学西传”中的双向作用力,表达了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的学术境界。本文基于比利时人南怀仁传教中国为起点,以史料考辨之功、哲人睿智之力,将汉学研究从单一的文本考据升华为跨学科的文化互鉴。全文虽仅三千余字,然论证缜密,思想深邃,历史线索清晰,内史外史兼顾,展现了深厚的学术造诣。特荐之!(马惠娣)

400年的回响

2023年是欧洲来华传教士南怀仁(Ferdinand Verbiest 1623-1688)诞辰400周年,同时也是意大利传教士艾儒略(Giulios Aleni, 1582—1649)的中文著作《职方外纪》(世界地理)在中国出版问世400周年。这些历史事件,在今天仍然值得关注。

欧洲的耶稣会士来华,从罗明坚、利玛窦算起,已经超过440年。由于传教士的特殊身份,过往的研究常常以“传教史”视之,甚至不屑一顾。孰不知这些人正是大航海之后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和主力,不容忽视。季羡林先生说,“文化交流是推动人类社会发展,促进人类科技文化增长,加强人民与人民间、政府与政府间相互理解,增添感情的重要手段之一。”1 从文明交流互鉴的角度审视历史,近些年不断有新的斩获,对这段历史仍然有较大的研究探索空间。

传教士来华后,中西文明产生了哪些互鉴和促进呢?

首先,是传教士发现了一块广袤的大陆及其文明,使欧洲人对中国悠久的历史、辽阔的疆域、教育程度充分的百姓,以及政治与儒家道德的结合都表现出了钦佩之情。波兰传教士卜弥格(Michel Boym ,1612-1659)绘画的《中国地图集》《中国植物志》对欧洲学者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,使他们产生了学习和研究的渴望,美国汉学家孟德卫(David E. Mungello,说过,“这样的态度反映在当时文献中到处可见的一个词中——这个词就是curious (编者按:好奇的、不寻常的)” 但他又接着指出,“这个词在当时的意思更接近于拉丁语中的形容词curiosus,指通过苛细的准确性、对细节的注重和有技巧的调查才能得到的“不同寻常”的事物。”2 他的这个解释,明确地点出了传教士学习中国文化时态度的认真和实践的深入。利玛窦早年用中文撰写的一部重要著作是《交友论》,他的写作,至少有两个动机:一是说明西方也有重视交友的传统,借以拉近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的距离;二是表明他与中国儒生志趣相投,借以拉近传教士与儒生的距离。 在这两个动机的背后,也显示了对中国伦理的重视,这不仅是中国文化对其影响的结果,也是他调适路线的一个思想基础。

在19世纪之前,传教士对中国文化的学习探索的最重要表现,是对中国经典的翻译和编撰汉语与当时各种欧洲语言(如拉丁语、法语、葡萄牙语、西班牙语)的字典。对这两方面的研究,近年来都有新的进展。

在文明互鉴另一个侧面,是传教士带来的西学知识与方法推动了晚明以来中国思想的演变。传教士带来的西学在晚明称“天学”,其义有二:一是“天算之学”,二是“事天(主)之学”。天算之学使儒生眼界大开,找到了中国传统格物穷理之学的新方向。徐光启与利玛窦合作翻译的《几何原本》,是西学进入中国后起核心作用的代表文献。因为算学不仅是一切自然科学的基础,也是逻辑学与哲学的基础。传教士带来的西学到达中国之前,儒学发展到宋明理学阶段,“格物致知”成为核心命题,朱熹将格物致知解释为“即物穷理”,提出“即凡天下之物,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“,3 但朱熹及其后学将”物“解释为”事“,把格物的范围集中在道德和政治的方面,并不去探索自然界的一草一木之理,至多也是清初学者把范围扩充至文献考据,虽然说其中也具有归纳与演绎的科学精神,但范围有限。胡适做过这样的比较:当顾炎武写出著名的音韵学著作《音学五书》(1680)的时代,西方的牛顿已经发表了《自然哲学原理》(1687),这一时代中国在科学上落伍了。

《几何原本》中文版(1607)的出现,以及在此前后天文学、地理学、逻辑学、水利学等等的知识引入中国,使得中国的“格致之学”和西方科学嫁接,虽然开始时是少数人,但却开拓出新的求知方向。撰写《职方外纪》的艾儒略在福建期间,与之结交的中国文人有70多人。最近有年轻学者通过对方以智(1611-1671)《膝寓信笔》的研究,挖掘与之交往的士人之西学背景,探寻方以智与西学士人的西学知识交流,反映了当时文人学者的一种风气。他们后来在不同程度上,将西学的影响运用到学术研究中,促进了中国学术的进步。

以上只是概述式地指出了17世纪中西互鉴的案例,在这种互鉴中,也有历史的经验教训。这种教训,反映在西方,是罗马教廷的独断,案例是礼仪之争。在礼仪之争中,罗马教廷虽然反复多变,但最终以狭隘的宗教立场处理与异文化的交流互动,禁止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调适路线,最终造成传教在中国被禁止的结局,西学东渐也严重受阻。如果和中国的康熙皇帝做一个比较,后者采用实用主义的态度,赐予天主教堂“敬天”的匾额,与传教士来往,取得了己之所需,使西学为己所用。

在中国的士大夫方面,甚至也包括康熙,并没有像传教士那样,用拉丁语中的形容词curiosus (好奇的、悉心探究的)那样的态度去看待西学,一些人仍固守着儒学历史悠久、他人莫之能比的优越心态。例如积极推动《西儒耳目资》(相当于明代的汉语拼音)出版发行的晚明官宦学者王徵(1592-1666),他一方面写了《三韵兑考》《西儒耳目资释疑》的文章,对金尼阁(Nicolas Trigault,1577-1628)的原著加以补充,一方面又说,“盖二十五字母,即太极中分之奇偶,而两字相比成音,即奇偶相重而为象也”4 云云,说汉字注音的理论来源于周易的阴阳八卦之说,这几乎和魏晋以来的“老子化胡说”如出一辙。明末以来这样的例子不少:一方面利用“西学”方法编写出汉字的拉丁字母拼写系统、促进了汉字拼写注音的进步,同时又认为这种方法是来自中国古老传统,不足为奇。这说明,晚明实学思潮的流行虽然是一种历史进步,但当中国儒生面对西学的冲击,误将过时古董当作不变的传统,未能更积极地对西学加以借鉴,其结果是影响了中国科学的进步。

方以智是明末清初最长于理论思维的学者,是当时儒生的另一种类型。他著有《通雅》与《物理小识》。其内容“函雅故,通古今”,包括天文学、物理学、医药学、生活科学等当时的自然科学知识,因此被后人誉为中国明末清初“百科全书”式的学者。在他的著作中,提出一个重要观点,即“泰西质测颇精,通几未举。”5 意思是西学中的科学缜密,而哲学未逮。由于十七世纪西方的科学与哲学尚未分开,哲学还被神学所统领,在这个意义上,方以智的观点是合理的,但是,方氏对质测之学的学习和把握,是否使用了如curiosus 那样的钻研态度呢?这仍然是一个需要研究的问题。有过翻译《几何原本》经历的徐光启在崇祯年曾就历法研究上疏皇帝说:“欲求超胜,必先会通。会通之前,必先翻译。”这样的观点,并未成为当时具有实学精神的多数知识分子的实践。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。

传教士来华400多年后的今天,遗迹仍在,当时中外学者交流互鉴的著作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整理,其产生的回响,犹然不绝于耳。就汉学研究者而言,当有所思。

(任大援)

 


1、季羡林:《“西学东传人物丛书”总序》,见《勤敏之士——南怀仁》,北京,科学出版社,2000年,第1页。

2、《奇异的国度:耶稣会适应政策及汉学的起源》,郑州,大象出版社,2010年4月,“导言”,第1-2页。

3、《大学补传》,《朱子全书》第6册,第20页。合肥,安徽教育出版社,2010年9月。

4、《西儒耳目资· 王徵序》,北京,文字改革出版社影印本,1957年2月。

5、方以智《通雅》,北京,中国书店,1990年,第37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