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探访老友米勒教授

——兼及“自产食蔬”美国观察与访谈

 

 

马惠娣

 

大半年前,米勒教授就发出邀请,希望我安排时间到纽约与她相聚,并嘱我这次来多住些日子。

米勒与我是二十多年的朋友。中国人有“八拜之交”,而我俩的交情、友情很有趣,也略带传奇。

1998年夏,我去美国出席在波士顿大学召开的“第八届国际妇女哲学家大会”和“第20届世界哲学大会”。在第八届国际妇女哲学家大会我有一个分组论坛演讲,题目是:“三寸金莲与扭曲的审美”。那天,能容纳百余人的梯形教室坐满了金发碧眼的“老外”。当我的演讲结束后,一个高高大大的美国人向我走来,她微笑着对我说:你的题目很有趣,我很喜欢。我表达了谢意,并问询是否听懂了我演讲的内容。她说,一些听懂了,一些还不太懂。

她告诉我,她来自纽约州立大学哲学系,名叫:马乔里·米勒。刚刚从中国回到美国不久,她是1995-1998年随她的丈夫在美国驻上海领事馆工作期间,在上海复旦大学执教三年,由此喜欢上了中国文化和中国人。她建议我们共进午餐“你介意吗?”我记得十分清楚,午餐地点就在波士顿大学一侧的“香港美食城”,我点了一碗混沌和一碟春卷。马乔里执意付了钱。她又问了我美国之行还有哪些安排?我告诉她,大会结束后,我将应邀去康奈尔大学和宾州大学访问。她说,这两个地方属于美国东部,都得经过纽约到达。如果我愿意的话,可乘她的车一同到纽约,然后,从纽约乘车去伊萨卡(康奈尔大学所在地),她说,很顺路,并邀我在她的家度过两个晚上。

我们的友谊就此开始了。

以后的每一年她都会来中国参加相关会议,我们都会相聚。2000年的冬天我们共同到哈尔滨参加会议。零下30度的气候,她只穿了一条丝袜和单裤。她被冻病了,医生误判她“心肌梗塞”,住进了哈医大第二医院,在那里呆了一周,我成为了“陪床家属”。此后,她感念我“救命之恩”(她总这样说),“我的家永远有你一个房间”。对我视同姊妹。

马乔里为人热诚、乐于助人,且学识渊博、聪慧过人。我们一起讨论问题时,常常给我很多启发。她很快能适应我蹩脚的英语,交谈中常常按照逻辑完善我要表达的意思,她能听懂一点点中文。

我前年在Pagrave macmillan出版的那本Traditional Chinese Leisure Culture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, 她利用一周的时间和我的另外一位美国朋友通读了全部书稿,修正了不当的词句。

今年年初,她得知我正在做“自产食蔬”课题,便邀我在春暖花开的五月来纽约住上一个月,与她一起观赏她的“花园”。

马乔里的家位于纽约哈德孙河的岸边,隶属于Ossinng一段,距纽约市区四十分钟的车程。纽约大区内有46个区(valley, village or courty)组成,与中国城市的区(district)不是一个概念。这些区域山清水秀,大多房子都被树木掩映,家家门前都有大片的绿色草坪,庭院的小径布满了各色鲜花,无论哪里都没有裸露的土地。大片的湿地、湖泊、溪流、哈德森河流的支脉纵横交错于此。什么是“天人合一”?这儿给出了最好的答案。

马乔里是在20年前从长岛搬迁到这里。她说,喜欢这里的自然环境。这儿拥有一片森林,错落有致地生长着不同的树种,也有灌木和乔木,里边生存着鹿儿、刺猬、松鼠等小动物。再往远处望去可见哈德森河面。在客厅透过落地窗“远山近水”尽收眼底。尤其傍晚夕阳西下时,气相与天相不断地变幻着,在太阳的余晖下天际编织着色彩斑斓的线条与图案,甚是陶醉。

    

 

我来这儿,阳台是我们读书、聊天、小憩的重要场所,也是最接近自然的地方。马乔里和她的丈夫迈特每天下午品着威士忌,我饮着中国茶。时不时我也会逗闷子:“没落的资本主义正在摧毁人的革命意志”。她们便会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

 

马乔里在阳台上利用多个空间种植了鲜花和“时蔬”——几种生菜、香菜、萝卜、芹菜,一盆盆、一畦畦都生机盎然、硕果累累。我在这里吃的每顿“沙拉”全部来自这里。

 

 

呆在这儿的几天,“自产食蔬”自然成为我们交流的重点话题。马乔里告诉我:“自产食蔬”是她退休后开始经营的园地。一来有时间了,二来生活内容要充实,三来需要锻炼身体。这些是初始的心理动机。但现在看,“花园”远不是这么简单的事。我问她:既然不是简单的事,那么是否意味着存在一个复杂的天人情感,与天人关系。她说,这个问题很有趣。我确实体会到自然对人类成长、成熟给予了太多的告诫与哲理。她说:自然、大地、花草、树木、鲜花、绿草教给我们谦卑、单纯、节俭、宁静、善良、节欲、宽容、同情心。这种理念保持了美国人对“自产食蔬”的距离。我们更愿意让“自然”自然地生长,这也是在美国很少看到“种蔬菜园子”的原因。 

不过,Ossinning社区还是提供了一小块公共空间,花10美元就可以租用一个“种植箱”,一些人来这里主要是为了社交,当然也相互交流或分享一下种植的经验,以及收获的快乐。她专门带我参观了Ossining社区的“有机花园”(The Ossining Community Garden)。在她居住的那条街上,有两家在自家院子里放置了“种植箱”,这个箱子的价格在40美元左右。“美国人的种植还是出于一种敬畏自然的理念,并且体验这个过程”。马乔里说。

 

 

她的这些观点在我访问马乔里的朋友莉娜时,得到了同样的回答。莉娜问了我一个问题“关爱花园的人是否更善良和富于同情心?”她在手机上写下了这句话:people who love gardens are more kind and compassionate? 我说,这个问题富于哲理,也检验人的理性。莉娜告诉我,这个社区没有“自产食蔬”,大自然是我们生活的主要部分,需要人与自然欢愉地相处。你看那个小湖里边有鱼、有乌龟,从来没有人去伤害它们。家家拥有很大面积的私有土地,大家宁愿让这些老树越长越大,让那些灌木、乔木茂盛地成长。我问莉娜,这儿离纽约市区这么近,在自己的土地上盖点房子,租出去、或卖出去,不是“寸土寸金吗?”她反倒问我:“为什么要盖房子、卖房子?”接着她说:这里属于纽约富人集聚的区域,每家每户都有很大的私家花园,但是你看这里有最好的自然生态。大概就是“大自然”给予我们的智慧——控制欲望。

与莉娜谈话受到很大启发。也使我对美国各地到处都覆盖着树木、灌木、草地有了深刻的理解。

 

 

记得三十多年前,第一批留美的人陆续回国探亲。国内的人见了他们一身朴素的休闲装,不禁会问“怎么像从乡下回来的”,回来的人也常常会说:“我们是从村里来的”,“美国就是一个大农村”。这话,现在有了体会,找到了“大农村”存在的文化背景。

与马乔里毗邻而居的邻居刚刚退休,热诚地邀我访问她的家。她的庭院、阳台上鲜花盛开,或白、或黄、或粉、或红的花儿在绿叶的衬托下,带给人的都是诗情画意。她说,“花园总是给她带来灵感,也让我的心态保持平和,并凝神于与大自然的对话”。

 

 

马乔里告诉我:“人与土地的关系(当然包括大地、土壤、江河湖水、山脉)是“供养”关系,大自然可以满足人的各种生存需要,对自然当然要感恩。如果向自然索取、占有,甚至是掠夺,我们注定会得到大自然的惩罚。遗憾的是,人与自然的这种关系已被破坏,我们现在看到的气候变化、温室气体效应、过度的消费都源于这个关系的崩塌。事实上,我们与自然和谐相处,会产生情感的共鸣。与它们惺惺相惜,它们会回馈我们很多很多,除了我们的衣食住行外,还可以丰富人类的精神世界和友善的行为。美的存在、对美的欣赏都依赖于我们对自然的敬畏。

我问马乔里,美国到处都是绿树郁郁、绿草茵茵、鲜花怒放”,不仅在纽约地区,其他我去的城市乡村几乎都一样,这是怎样营建而成的呢?

她说:这得益于大多美国人的自然观,认同对自然的爱护。也懂得一个简单的道理——你越尊敬自然,它所展现的姿态也越美好,形成了良性互动。美国是私有制国家,这可能在制度层面上确保了对私有产品的倍加爱护。这个私有产品当然包括自家所拥有的房屋、土地、林木、河流等等。对于公共环境,政府当然要维护、改善,这是他们的责任,因为他们掌管着纳税人的钱。尤其在纽约地区,富人很多,纳的税也很高,必须得到营建好自然环境的服务。

 

 

不过市民们也会主动参与其中,许多居民会利用业余时间对公共区域的森林、树木进行整理。也有很多人捐款修建林中休憩座椅、小屋、栈道、运动场所、洗手间,方便人们享受大自然。还有退休人员自愿在山林中巡逻,维护公共秩序。美国人也乐意为营养大地(土壤)付出很多,比如,尽量让落叶归根——生于大地、归于大地;凡是有人工种植的地方都施以有机肥。马乔里说,如同人们重视教育一样,一定要有好基础(肥沃的大地),既硕果累累,也对得起养育我们的大地!美国只有不到百分之二的农民,不仅供三亿美国人,还可以大量出口粮食,除了现代化技术的因素外,更得益于美国人与土地建立了良好的关系。

她还带我参观了附近几十公里范围内的多个公共游憩空间。真是处处都“纯天然”,即在自然环境中没有什么“人工建造物”,当然,更没有收费景点。

马乔里想起了William Robinson’s The Wild Garden《野生花园》,她说,这本书于1870年在英国首次出版,对当时流行的园林风格提出了质疑和挑战。他认为,那些人工的花园矫揉造作,隔离了不同植物间的相伴而生,是一种扭曲的园艺审美,实际上是对大自然的冒犯。同时,大量的人工设计浪费了许多资源。而自然、质朴可以真正提升城乡公共空间的美学。因此,他提倡让花园走向自然主义、回归自然和野生。这本书对后世影响很大。

这就引起我的另外的问题:“马乔里,你如何看待中国人的庭院文化?与美国人相比有什么不同?”

 

 

马乔里这样回答了我的问题:中国文化深厚,我十分喜欢,中国江南一带的园林、山水我都去过。许多私家花园、或者是大型园林都有儒、释、道精神在里面,是文人雅客的精神寄托和生活方式。这种风格的存在有其独特的历史文化背景,是人们喜欢中国文化的重要原因。美国文化与中国文化很不同,它的历史短,并且很快进入工业化社会,最早地体会到了人与自然分离的痛楚,所以形成了不同的自然观,以及不同的自然样态。保留自然的“原生态”、回归“原野”基本上是美国人的共识。美国的自然山水中极少“人工异化物”或“人工景点”,民众不喜欢,法律也有限制。我们的学术前辈在这方面留下了许多经典读物,影响了美国人的自然观。

马乔里特意给我从她的书房里找出几本书,其中有The Closing CircleNature, Man and Technology,出版于1978年。马乔里说,这是继Silent Spring (卡森《寂静的春天》)之后又一本关于环境问题的经典之作。作者Barry Commoner是马乔里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友、学术前辈,书中以深沉的忧患意识,反思了现代技术产品对人的无尽消费欲望的牵引,而引发生命价值体系和自然系统的破坏。在多个章节中论述了生态系统的整体性,以及不可分割性。特别是技术的缺陷,比如核辐射、汽车尾气、空气污染、水质污染正加速生态圈的沦陷。人们在对技术产品的狂欢中,完全迷失了发展的方向,人进入了一个“闭锁的循环中”。

 

 

马乔里还找来了另外几本书,其中一本是The Complete Urban Farmer: Growing Your Own Fruits and Vegetables in Town并把这本书送给了我,我在阅读中发现了“Home Grown Food”这个用语。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最早的出处。这本书出版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。我在这本书的参考资料中发现了更多的有关这个领域的文献,出版的年代都很远。这是一本实用性很强的书,主要指导人们如何种植自己的“菜园子”、种植哪些蔬菜水果、如何储存多余的果实等等。但还是让我有许多收获。我在回程的飞机上基本看完,也做了许多标注。极其遗憾的是,该书竟遗忘在了飞机上。

 

 

 

马乔里还从她的书堆里拿出一本书,书名:MaMa’s Last Hug: Animal Emotions and What They Tell Us about Ourselves的新书。作者Frans de Waal通过四十年与对灵长类动物的观察与生活,认识到动物感情的细腻与敏感。MaMa是一只有四十岁高龄的狒狒的名字,作者与它接触了四十年,就在书出版前离世。Frans de Waal因为与灵长类动物的生活在动物心理学方面有所发现,而获得《时代周刊》一百名最具影响力的人的荣誉。这本书的核心思想是说,动物同样具有很高的情感交流能力,而非人类专属,告诫人们应平等地对待一切生物。

这里不得不说交流中的一个插曲:马乔里家的“珍妮公主”,今年八岁半,按照狗的寿命算如今已是老年人。“珍妮公主”也算是马乔里夫妇的“掌上明珠”,是她们的好“女儿”、好伴侣,生活难免不奢侈,“同食一锅饭,同住一张床”。我调侃道:“这是不是发展不平衡、不公平。珍妮的生活水准远远超过了落后国家儿童的生活水准,不是吗?”马乔里还有点当真了,说道:“惠娣,难道你希望珍妮也像难民的孩子们一样吗?”没过多时,她便拿出了这本书。

 

 

原计划还去拜访上次邀请我来做讲座的Muriel Fox夫人,想听听这位美国六十年代女权运动领袖,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角度如何看待或评价“自产食蔬”。遗憾的是,在我抵达美国的前一周遭遇车祸,致使她锁骨、髋骨等多处骨折,正住在医院。征得弗克斯夫人的同意,我随马乔里去医院探望了她。她以九十一岁的高龄正在忍受着伤痛的折磨,我几度落泪、哽咽。临走的前一天我又去医院看望了她。伤痛似乎略有好转。还不忘问我,继续做休闲研究吗?她看上去极其坚强而自信。回来的路上,马乔里告诉我,Muriel非常了不起,对于这起车祸,卡车司机将赔付她百万的费用。但考虑到司机生活状况的艰辛,她免除了赔付。

这次也巧了,我不得不两次与医院“打交道”,也有机会深度地了解了美国医院。马乔里因为伺弄“花园”摔了一跤,后背疼痛难忍,在坚持了两天之后,她打电话给私人医生,嘱她到急诊看看。美国医院的急诊很漫长,预约、接诊、护士、医生助理按程序完成了一系列的问询准备工作。这儿不得不说医疗服务的贴心、温暖。比如盖在病人身上的被单、检查时穿的衣服都是从保温箱里拿出来的;诊室的私密性都很好;急救设备齐全;病人就医检查周到便捷,病房区域安静,也充分考虑到了陪护人员的休息之地。马乔里说,这只是一所普通的美国医院。

我陪马乔里在病房内,迈特带着珍妮在医院的外边,总共花了五个多小时。出院时大夫开具了长达九页的“检查报告”,检查结果:右侧背部中段一节肋骨骨折……,医生没有要求她卧床,而是不做推、拉、拽动作等等。说三周内即可康复。我心里在想,伤筋动骨一百天,怎么三周就可以康复呢?是人种不同,还是理念不同?回来后没几天,马乔里发邮件给我,他们全家已经开车去费城参加外孙的高中毕业典礼。

在医院等候结果的过程中,我们聊了很多。她说:喜怒哀乐、病痛、离别等等都是人生和生活的组成部分,可以不为此影响正常的生活目标,也不为此而哀叹。她还告诉我,年岁大了更需要成为智者。她的很多理念感染了我。

我们顺便也聊了家常话。马乔里告诉我,她和丈夫的退休金在年收入20余万美元,属于中上中产阶层。不过美国的各种税很高,退休金需要纳税、医疗保险、财产险、车险、宠物险等等,剩下的余额不是很多。纽约地区的税费更高,当然,也有更好的公共服务和社会服务。这儿的人很愿意为发展地区的学校和图书馆捐款,前几天纽约46个区的投票结果显示,百分之百的纽约人都乐意为学校和图书馆建设而增加税费。

不过,美国还有15%的人口生活在贫困线下,因此,政府、各界、私人通过“食品银行”、“免费教育”、“免费医疗”、“经济适用房”改善他们的生活,常常也需要捐助钱款。尽管如此,纽约地区的基础设施建设(修复)的确不尽人意。

我也顺便了解了她家的基本生活费用支出情况:日常生活每月500美元;“珍妮公主”的配方食品、用药、SPA约每月300美元;喂鸟粮食40美元/每月;每周一次家政服务90美元;每月水费30美元、电费5美元、一箱汽车15美元;私人医生每年支付500美元(俩人);私人健身教练每小时50美元;花园每年投入500美元;每年买大约一百本书;根据里程5-8年换车一次;五年需要维修房子一次,约2万美元;马乔里还告诉我,她有存钱的习惯。

阅读是马乔里夫妇生活中重要的内容,可谓是博览群书、“活到老学到老”。马乔里尽管已经退休,却仍活跃在纽约的不同社区做“演讲家”志愿者。

 

 

51826日,虽然只有一周时间,却多方面地了解了美国老年人的日常生活状况和美国人自然观。

在美期间,刘晨晔教授发微信“七绝•致马惠娣老师”:“中美贸易战尤酣,自产食蔬闲访谈。猫咪不服花甲寿,万里越洋气不凡。”我随即应和到:“贸易战争掀波澜,自产食疏美中谈。猫咪欢喜彩蝶舞,越洋万里巡安然。”自然也;安然也!这是美国之行最大的收获吧!

 

完稿于2019615

 

补记:622日马乔里给我发来邮件,欣喜地告诉我Muriel Fox615日坐着轮椅出席了当天在纽约举行的The 9th Annual Elly Awards Hosted By The Women's Forum Of New York – Arrivals,并获了大奖,表彰她始终不渝地为美国妇女运动所做出的杰出贡献。这一奖项去年颁发给了希拉里·克林顿。Muriel Fox91岁高龄(一个月前她遭遇了车祸)获此殊荣。她是一个极其伟大与坚强的女性,也是美国女权运动的杰出领导。

 

524日去医院探望时,她正与伤痛进行着抗争。20天后,她已经站在了高高的领奖台上。